康熙的红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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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是我今年读的最有趣的一本书，叫作《康熙的红票》。什么是康熙的红票呢？在这本书里有一张拉页，就是这张红票，分别由拉丁文、汉字和满文写成。这是一件印刷品，印刷的年份是1716年，由清朝的内务府印制。在2019年的春拍大会上，它最终以161万元的高价成交。目前全世界藏有这些红票的博物馆一共有18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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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这些印刷的红票到底是怎么来的呢？实际上这是康熙面向xifang社会乃至全球发布的一个寻人启事，意思是，我朝xifang派了两个使团，每次派两个人，这四个人一去杳无音信，到底怎么回事？你们给那边带个话，如果谁知道消息，赶紧告诉我。居然把老爷子逼成这样，面向全shijie随机发放红票，只要是有头有脸的外国人，在广州登陆，就会收到一张红票。最后这张红票真的传到了教皇的手上，帮着康熙找到了人。这张红票背后所蕴藏的故事，涉及zhong国在全球化过程中的走向问题。能够决定一个国家命运的事情一定是非常多的，但是皇帝个人的经历和喜好，肯定是其中非常重要的因素之一。所以从红票这个引子开始，我们能够了解到非常细致、有趣的历史细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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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时很多学者不理解这张红票是什么，甚至在1930年的时候，著名的考古学教授、清史教授陈垣来到故宫，在懋勤殿的康熙的书桌上，看到了这张红票的原稿，上面还有康熙手改的痕迹，当时陈垣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。要弄清这里边的故事，就要讲回清朝建立初期，首先我们从两个传教士讲起。这两个人，一个叫利类思，一个叫安文思，利类思是意大利人，安文思是葡萄牙人。这两个传教士在哪儿当官呢？在张献忠的大西朝做官，张献忠当时建都在成都。

清军平定成都的时候，将领是豪格，豪格是皇太极的长子。皇太极死了以后，谁来继承王位呢？多尔衮当时权力最大，所以多尔衮把持了朝政，成了摄政王，拥立年纪很小的顺治继位。实际上最有竞争力的应该是顺治的大哥，也就是大阿哥豪格。豪格带兵在西南和张献忠打仗。在战场之上，这两个传教士都中箭了，一个被箭射中胳膊，一个被箭射中腿，两个人躺在那儿，清军拿起刀要砍的时候，一看是外国人，就没有砍，把这两个外国人进献给了豪格，于是他们就成了豪格的奴隶。

豪格回到北京以后不多久，突然被多尔衮抓了，一入狱，当月就死了。这么年轻的人怎么可能一个月就死了呢？大家基本上认定豪格是被多尔衮害死了。豪格的这些奴隶，尤其是利类思和安文思这两个独特的外国奴隶，就把奴籍转到了佟家。所以这两个外国传教士成了佟家的奴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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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个佟家到底是什么人呢？对此现在还有争论，有一派观点认为佟家是汉化了的满人，另外一派观点认为佟家是满化了的汉人，所以他们到底是满人还是汉人，很难界定。但是可以确定的是，他们在朝廷中权倾一时，因为从辽东开始，他们就已经是名门望族了，所以有“佟半朝”之说，很多达官贵人都是从佟家出来的。

正蓝旗汉军都统佟图赖，有一个女儿嫁给了顺治。在1654年的时候，佟氏为顺治生了一个儿子，就叫玄烨，所以佟图赖是康熙皇帝的外公。满人在入关的时候，明朝的这些士大夫是非常反对满人的蓄奴制度的，觉得不应该有奴隶制，可以有家仆，但是不能有奴隶。但是满人坚持保留奴隶制，因为这是努尔哈赤定下来的规矩。努尔哈赤有一个理想，他说，美好的社会结构是怎样的呢？就是“奴才爱主子，主子爱奴才”，大家和谐共处，是一家人。所以我们今天回过头来看，满人的主奴关系，跟我们理解的更古老时期的奴隶制，或者美国的那种奴隶制都是不一样的。对满人来说，你是谁的奴才并不是一件丢脸的事，最重要的事是看你的主子的地位有多高。比如说曹寅做江宁织造，这么大的官，但是他也是康熙的包衣奴才；再比如说年羹尧，他都位极人臣了，但是年羹尧是雍正的包衣奴才。

包衣奴才是什么意思？满文叫包衣阿哈（booi aha），“阿哈”就是奴才的意思，“包衣”是指家里的，所以当你能够成为一个包衣奴才的时候，意味着你是我家中的人，咱们都是一家子。所以清朝的主奴关系，在当时的人看来非常正常，这就是锚定一个人地位的一件事，你是谁家的奴才，这不能轻易变。那这里边就涉及一个问题，满人是怎么看待洋人的？为什么在战场之上，士兵都举起刀要砍这两个伤员了，一看是洋人就不砍了呢？这其中非常重要的一个原因和大炮有关，努尔哈赤是死在红衣大炮之下的。就是在打仗的时候，明朝先有了大炮，大炮对付马队，这简直太容易了，所以明朝发现只要买了足够的大炮，就不用担心辽东的问题。

传教士们发现明朝需要大量大炮，便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好的传教的机会，利用贩卖大炮的机会，就能够让明朝接纳天主教。所以在1629年，一个叫作陆若汉的传教士，带着40尊大炮赶往北京，结果刚赶到涿州这个地方，就看到满军的马队已经过来了。陆若汉一看满军来了，怎么办呢？他不光带着大炮，还带着葡萄牙的炮手，于是他立刻下令把40尊炮架起来，直接就跟满军打起来了。满军一看，对面有40尊大炮，二话不说，拨转马头就跑掉了。你就可想而知，当年满族人对于大炮是多么忌惮，大炮是他们非常害怕的东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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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是，陆若汉把这些大炮送到明朝的朝廷以后发生的事，就能让人理解，一个朝廷熵增到最后的结果是什么——已经没有人会做正确的决策了。朝廷之上发生了激烈的争论，要不要买大炮，要不要用西方的技术，用这些技术是不是代表忘记了我们的祖先，会不会给我们的朝廷带来更多的混乱……朝廷之上争论非常激烈，导致明朝竟然停止了采购大炮。

明朝停止了采购大炮，满人可不停。满人开始造炮，让佟养性（佟图赖的叔叔）负责造炮。满人之前连鸟铳都不会造，突然之间就造出了很多尊大炮，而且这些大炮的技术水准没有任何问题，因此大家猜测，佟养性一定是用到了大量的洋人。因为如果没有和洋人的频繁沟通，你不可能采购到真正的大炮，获得造大炮的技术，甚至训练出合格的炮手。所以在满人看来，洋人代表着先进的技术，能够带来先进的武器，而且跟大炮有着密切的关系。

满人入关占领了北京以后，北京城当时最有名的传教士并不是前面说的那两个人，而是汤若望。汤若望是一个全能式的人物，他既会看天象，又懂数学，既会中文，又会满文，会的东西很多。所以汤若望在北京城的声望很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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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满人的阵营当中，权力最大的一个汉人叫范文程。范文程是范仲淹的后代，在辽东的时候就归顺了努尔哈赤。满族人当时听说李自成造反，并没有想过一定要入关，是范文程坚持，说此乃天赐良机，必须入关，是范文程主导着整个满人入关的过程。所以范文程进北京以后，北京城的管理自然就交给他了。

汤若望在北京多有面子呢？通过一件事就可以看出来：汤若望的教堂在城北，但是当时满族人进北京以后有一个要求，就是把老百姓全部迁到城南。所以大家就知道，北京城的发展不平衡，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形成的路径依赖。也就是说，整个城北全部变成了王公大臣、满人的宅院，包括那些大的王府都在这儿。所有的汉人老百姓全部迁到城南去。然后，汤若望就来找范文程做工作，写陈情书，说他的教堂好不容易在这儿建好了，能不能不搬，范文程同意了。而且范文程要求汤若望出任钦天监监正，钦天监监正是什么？就是主管钦天监，负责看星象的官职。为什么要这样呢？

“天文历法跟zhong国传统中的‘天命’观念紧紧相连。比如，1644年9月1日，出现了日食，与汤若望测算的误差仅有几分钟；汉官的测算误差是半小时，而回回的测算误差为一小时。”由此可知，天文的技术水平是有差异的。“范文程明白，如果大清公布的历法能切合天象，就能让老百姓在心理上接受清取代明是天命使然。因此，范文程不仅特许汤若望的教堂不用搬迁，还让他掌管钦天监，成为朝廷命官。”所以当时在朝廷之上，是有外国人做大官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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接下来，利类思与安文思这两个人在1653年消除了奴籍，这一定是他的主子下了功夫，使了劲儿。顺治还给这两个人赏了钱，让他们建了教堂，他们俩新建的这个教堂叫作东堂。东堂在哪儿呢？就是今天王府井的那个网红打卡地。我们逛王府井的时候，觉得那个教堂特别好看，那就是当时利类思与安文思用顺治给的钱造的。因此，我们就知道，这些传教士当时在zhong国处于政治的核心圈子，他们二人是佟家的包衣奴才。

接下来，传教士就介入了满汉之争。怎么回事呢？大家都知道顺治是信佛的，在民间传说中，后来顺治去五台山出家了，其实不是。虽然顺治信佛，但他也经常会去汤若望的教堂。而且据记载，顺治叫汤若望“玛法”，玛法就是爷爷的意思。1658年，顺治最宠爱的董鄂妃给顺治生下了一个小皇子，结果这个小皇子三个月后就夭折了。这么小的婴儿夭折，顺治还给他封了王，因为顺治很爱董鄂妃。埋葬皇子的整个过程都需要钦天监的参与，钦天监需要选址、看星象、选日子，因为风水很重要。

结果，皇子埋葬了没多久，1661年，顺治去世。顺治去世的时候只有二十三岁，而在这之前董鄂妃也去世了，年仅二十二岁。所以大家就开始议论这是怎么回事，为什么这些糟糕的事接连发生，小皇子死后这么快就又有这么多人死了。这时候冒出了一个叫作杨光先的人参劾汤若望，杨光先是什么人呢？这人并没有参加科举，他没有进士的头衔，他是一个算命的人，这个人最擅长用的是我们zhong国传统的紫微斗数、四柱八命这样的东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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研究紫微斗数的人大多恨汤若望，原因是什么？算命的人用的星象图是很早以前测定的，而汤若望经过勘测以后，发现天上的岁差导致星宿的位置发生了变动，所以汤若望就调整了星图。他的调整就代表着国家做的官方调整，因为这是钦天监做出的调整，把天上的两个星宿的位置互换了，这就使得所有用紫微斗数算命的人都错了。就是我们原来算命的方法，是根据过去的二十八星宿来的，经汤若望一改，这些全都不灵了，这就使得zhong国算命的人都特别恨西洋的这些天文学家。

知识拓展：由于地球在围绕太阳公转的同时，还在自转，会产生岁差。这样经过几百年以后，站在地球同一位置、同一时节观测到的星空和几百年前是不一样的。

然后，杨光先参了汤若望，说他在给小皇子选址的时候出了纰漏。按理说，杨光先不过一个草民，又不是官员，他上奏本到礼部参劾汤若望，不会有人重视，但是这个参本当天就被送到了议政王大臣会议的桌上。议政王大臣会议，就是满人鳌拜等上层贵族参与处理国政的制度。这个时候是鳌拜专权时期，当时最大的权力机构叫议政王大臣会议。当天礼部就把这个参本交到了议政王大臣会议。我们今天可以看到，在那之后案件审理的过程当中，所有的资料里看不到任何汉字的痕迹，全部是用满文的，所以基本上可以确定这是一个满族大臣所做的事。而且，奏本能够这么快地传上去，就说明这件事并不是杨光先发动的，而是从上而下发动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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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家不要以为钦天监只是一个技术单位，实际上它有非常大的发言权。zhong国古人发明这一套观察天象，以五行确立本国德行，等等，就是为了xian制皇权。比如说，多尔衮当年并不想住在明朝的故宫，希望重新建一套清朝的宫殿，这就需要花很多钱，但没人能够劝说得了多尔衮。怎么办呢？汤若望出面说，臣夜观天象，这个地方的风水是非常好的，你要另外再选一块地，恐怕于身体不利。多尔衮一听，既然钦天监夜观天象后都这么说了，那就不改了。从鳌拜他们的角度来看，汉人和洋人的结合，使得他们在朝廷上拥有了极大的话语权，所以一定要把这些人扳倒。

这个案子审了多长时间呢？审了整整八个月。为什么？如果是鳌拜要办这些传教士，根本用不了八个月的时间，之所以能审八个月，是因为传教士背后还有佟家，还有一大群满族的贵族在上面制衡，所以当时大家说这案子不好审，因为天文精微且事关重大。这件事情最终的结果是什么呢？案件的关键就是小皇子死的那年到底是什么性质的年份，是金、木、水、火、土中的哪个。根据杨光先的排列，他说那一年五行属水，然而钦天监给出的结论是那一年五行属火。

正是这件事情惹了大祸，因为杨光先查了所有zhong国典籍，写这一年五行属火的只有一本书里提过，这本书叫作《灭蛮经》。《灭蛮经》是什么呢？就是当年的汉人为了能够搅乱少数民族地区，便胡乱写阴阳五行，完全写错，这就跟金庸故事中黄蓉对欧阳锋说一套假经一样。汉人写出这种假经传到各个少数民族部落，让他们就按照这个来算命，这样他们肯定完蛋，所以这套经被叫作《灭蛮经》。只有在这套《灭蛮经》上，这一年是五行属火。钦天监的人的学术水平不够高，做不出答辩，被问得哑口无言，不知该怎么办。

这意味着什么？这就不再是学术上的错误，这是谋反啊。就是你用《灭蛮经》来对付我们满族人，让我们的小皇子埋在了一个最糟糕的地方，导致我们的皇帝和皇妃先后离世，这比一般的失误还要命。最后朝廷判决，所有钦天监官员（包括汤若望）凌迟处死。汤若望当时已经中风了，他已经老得快不行了，竟然要被凌迟处死。代表汤若望一直进行答辩的是他的学生南怀仁，南怀仁是后来康熙的老师，也是很了不起的一个传教士。

这个案子判完了以后，最后是孝庄皇太后出面说，老头儿都这么老了，凌迟他干吗？放了吧。汤若望因此被赦免，一年以后自己病死了，但是所有汉族的钦天监官员全部杀了头，没有凌迟，而是杀了头。这是非常血腥的一次夺权事件，实际上就是满汉之争。你想，三年后审鳌拜的时候，这么大的案子，八天就审完了，根本要不了八个月，但是审钦天监的历狱一案，审了整整八个月，血雨腥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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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件事之后，康熙逐渐长大。康熙大概是八岁登基（有人说是七岁登基，也有说八岁登基的）。1669年6月14号，鳌拜去见康熙，这时候康熙十五岁。一进门，鳌拜跪下来还没磕头的时候，哗一下子上来一群少年，摁着鳌拜把他抓了。康熙怎么会有这么一群少年呢？因为康熙无法信任身边的侍卫，这些侍卫大部分是鳌拜的势力，所以他调动不了任何人来对付鳌拜。后来，康熙提出自己要练摔跤，要选一些十五六岁的、跟自己差不多大的满族小孩，进宫来陪他练摔跤。所以他就选了几十个这样的小孩，这些小孩是康熙的心腹。这些十五六岁的小孩，抓了满洲第一勇士鳌拜。之后，议政王大臣会议判处鳌拜三十项大罪。但康熙没有杀鳌拜，鳌拜后来被圈禁起来。

1666年，汤若望去世。然后，1668年12月（在鳌拜被抓之前），比利时传教士南怀仁上了一个奏本参杨光先，其实就是为钦天监死去的人们报仇。他参杨光先，说他看错了天象。这件事不像之前的历狱那么难搞，不牵扯那么多的阴阳五行，对就是对，错就是错，所以这个案子相当简单。南怀仁是一个修道之人，他在写给别人的信中说：“我从来不愿意参与这些俗世当中的纷争。”但是他会主动地上一个折子，以素人的身份参杨光先。而且跟历狱之案一样，这个折子一呈上去，当天就从礼部直接到了议政王大臣的手里，说明这件事也是上边发动的。发动这件事情的人就是康熙。康熙从天文历法这个小小的角度切入，发动一场政变，足见他在政治方面的成熟度。

“该案的妙处有二：一是涉及的天文观测结果完全可以预测，这样不会出现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故；二是天文观测的结果是客观的，也就不会产生无休止的朝廷争论，这样一来事件容易把控。最后尽管该案没把鳌拜一党牵连进去，但康熙得以让满朝文武见识了自己的执政能力。”最重要的是，康熙要看看哪些人是鳌拜一党，所以就把这件非常容易分辨的事呈上来，听大家发言，康熙就能看出来谁是支持鳌拜的，谁是反对鳌拜的。这是一个政治摸底行为，南怀仁肯定是在康熙的授意之下去做这件事情的。在这之前，康熙组建了摔跤队，到了第二年的6月份，就把鳌拜抓了。鳌拜被抓以后，康熙为历狱平反，为之前被杀的那些人全部恢复名誉，也恢复了汤若望的名誉，并且重修了他的墓碑。

在大家看来，南怀仁几乎是一个无所不知的人，他教康熙数学、天文、几何、音律。这里有一张传教士记录下来的和康熙的会见表，会见的时候就是上课的时候，这个会见的密集程度，跟我们今天很多小孩子上课外班一样。